一只小兔子能有多少坏心思呢?(˵¯͒〰¯͒˵)
最多不过是吃点爆炒花甲罢了。⌓‿⌓
【本史盲就是觉得煦宝好帅,大黑猫好可爱,于是胡乱瞎写,话说这个CP好冷啊 QAQ ……】
全文5.6k,很ooc,是猫塑,主惇煦,含少量神哲,以及极少量神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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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丰八年春末夏初,风雨初霁,园中姚黄不堪摧折,早早凋零,残香伴着寒风四处飘散。
赵煦推开窗,却见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,月下是无边宫墙,宫墙上缀满白幡,它们随风飘荡无所依,就像父亲的魂魄那般。
这些年,父亲赵顼位列九五至尊,掌握无上权柄,却也忍受着无边孤寂,他的灵魂被高锁在幽深宫阙,不胜寒凉,他的哭声无人听见,他的哀愁无人在意。
生前如此,死后亦如此。
赵煦怔然许久,方缓过神,叹了口气,欲关上窗,却隐约察觉到暗夜之中,有一束目光正凝视着自己,心头一惊,连忙瞥眼向树影方向看去。
只见窗外枝头,站立着一只大猫,那只大猫遍体乌黑,晶亮的瞳仁在月光下闪烁着凌冽的光,一副威风凛凛难以近人的模样,口中却衔了一枝鲜红的玫瑰。
春天来了,猫儿也春心萌动,摘取花儿博取佳人欢心么?只是这附近并没有母猫,它向谁求欢呢,真是看似自作聪明实则愚不可及。
想到这里,赵煦暂时抛掷了闲愁,嘴角绽出一丝嘲弄的微笑。
见赵煦对它笑,猫儿更加兴奋了,它不时摆尾,甚至在赵煦面前表演起杂技来。它迈动着优雅的步伐走到枝条末端,复而纵身一跃,向另一棵树方向跳去,只用一只爪子便勾住了树梢。
细弱的树枝难以承受大猫的重量,剧烈抖动起来,猫儿却毫不在意,在树梢上荡来荡去,甚至还腾出另一只爪子,向赵煦招了招手,一副孔雀开屏式嘚瑟样,俨然将赵煦当成了求欢对象。
可惜还没得意忘形多久,便爪子一滑,狼狈不堪地从枝头摔了下来,跌落在窗边书桌上。
猫儿哀嚎一声,无助地以爪抱头,四处翻滚,胡乱扑腾的爪子打翻了砚台中盛放的墨汁,一时间,墨水沿着桌面肆意流泻开,弄脏了桌上的一幅《獾儿戏水图》。
那书桌是先帝赵顼曾用过的,那幅画亦是先帝遗迹,先帝在书画上并不算精通,却可以将獾画得惟妙惟肖,栩栩如生,可如此珍贵的画作,如今竟被一只猫儿毁了!
想到这里,赵煦怒从中来,抬手狠拍猫头,厉声斥责道:“你这顽劣的猫儿,把爹爹的画都弄脏了,爹爹可是天子!玷污天子书画,你该当何罪?”
猫儿低垂着头,一声不吭地接受赵煦疾风骤雨般的叱责,待赵煦发作完毕,方委委屈屈地走上前,将口中玫瑰轻轻放在桌上,歪歪头,对赵煦轻轻叫了一声,似是在向他道歉,又似是在安慰他。
赵煦心旌微动,低声喟叹:“罢了,你也不是有意的,况且你只是一只猫,朕没必要与一只猫儿计较,你的皮毛也被墨水弄脏了吧,朕给你擦擦。”
说罢,掏出一只手绢,替猫儿擦拭墨汁,只是那猫儿通体乌黑,实在看不出何处沾了墨汁,无奈,只能浑身都擦一遍。
柔软的丝绢摩擦着猫儿黑亮的皮毛,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,猫儿趴伏在桌上,轻轻眯着双眸,似是极为享受。
待赵煦擦拭完背部,猫儿又翻了个身,翘起四肢,露出雪白无瑕的肚子,见赵煦不再理会,便乜斜着双眼,不满地瞥了赵煦一下,似是在质问:“为何不继续给我按摩了呀?”
真是恃宠而骄,无耻之尤,得三分颜色便开染坊,他堂堂天子,九五至尊,怎可像奴隶一般,被一只猫儿肆意调戏驱使?
想到这里,赵煦怒意又生,他丢下手绢,对着猫儿的肚皮便是一阵狠挠,挠得猫儿惨叫连连,叫苦不迭……
赵煦与猫儿戏耍了许久,直至累了方收手作罢,静下心神时,宿雾般昏暗的哀愁便再次沿着夜色蔓延开,泪雨簌簌而落时,衣袖亦当不得止水之阀。
他紧紧抱着怀中猫儿,凝视着猫儿晶亮的眼眸,良久,终于忍不住倾吐心中所想。
“今年春天,朕的父亲驾鹤西去,从此便与朕参商两隔,永无相见之日。
“父亲天性孝悌,操履清慎,不治宫室,不事游幸,兢兢业业推行新法,朝寒暮暑从未懈怠,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扫除国家百年间遗留下的沉疴积弊,破除三冗局面,一改两积困境,使其不必再自欺欺人地忍受欺凌,忍辱含垢地缴纳岁币,一片苦心,实堪钦敬。
“可他离开人世不久,司马光便写了几篇奏章送入宫中,连篇累牍攻击各条新法,污蔑爹爹生前最爱重的旧臣,说他不达政体、专用私见、变乱旧章;诋毁爹爹,说他用人不当,受奸人所惑推行新法,遂致民多失业、闾里怨嗟。
“此种大逆不道目无君父的行为,理应受到严惩,可祖母却欣然接纳了他荒谬的意见,祖母阅览奏章时,朕也在一旁,可她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朕一句,便自作主张,拍板定音,下令广开言路,鼓励天下人向新法发难……
“他们为何要这样残忍地对待爹爹,无视他的努力、贬低他的事业、践踏他的尊严、碾碎他的骄傲、抹去他的功德、毁弃他的心血、污蔑他的所爱,在他尸骨未寒之时毁掉他的一世清名,将他与那些昏聩无能的君主混为一谈,将他的名字高悬在历史的耻辱柱上,被后人蔑视,被后世嘲笑……
“他们为何要这样残忍地对待朕,蒙住朕的双眼、堵住朕的口舌、斫去朕的双腿、拔掉朕的翅膀、翦除朕的羽翼,让朕像一只笼中鸟一般,滑稽地蜷缩在金玉囚笼中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诋毁侮辱爹爹,诋毁侮辱荆公,却无能为力……”
说到这里,赵煦剧烈地咳嗽起来,他抽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,片刻后,展开手中布帕,对着帕上殷红血迹凄然一笑。
复而藏起布帕,再次抬首却撞入黑猫眼眸,那双眼瞳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着幽暗的光,似是悲戚,又似有恨意。
赵煦怔然,伸出手指摸了摸猫儿油光水滑的皮毛,低声道:“你也能听懂朕的话么?你也能读懂朕的心么?”
猫儿微微颔首,轻轻喵了一声。
赵煦笑了一会后又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会呢,你只是一只猫,就算再有灵性,也不会懂人的话语。”
听了此话,猫儿耸了耸耳朵,不满地叫了一声,挣开赵煦的怀抱,转身向窗外蹿去,倏忽间便没了踪迹,只留下那枝殷红玫瑰,静卧于木桌之上。
赵煦轻轻拾起玫瑰,抬首凝视窗外,看着阒黑夜色,心中莫名升起些许怅惘。
父亲殡天后,他便一直感到孤独,无人抚慰他的内心,无人聆听他的话语,除了它,虽然它只是一只猫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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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年,司马光要求各州县罢免役法。
垂拱殿中,司马光手持笏板肃立,将腰弯成恭谨的弧度,面照帘幔,向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奏事,谈论免役法的废黜情况。
赵煦坐在帘幕对面高高的龙椅上,死死盯着司马光佝偻的脊背和皱巴巴的官袍,听着他低沉沙哑的声音,胸中仇恨怨怼渐生。
父亲殡天后,新法依次被废,此人便是罪魁祸首,是他连上奏疏驳斥新法,是他将旧党依次召回开封,陆续安插进重要部门,是他提出以母改子的荒唐方略,视他这个少年天子为无物……
而最近他竟要求宋朝全境各州县必须在五天之内废除免役法,恢复募役法。
真是荒诞!
想到这里,赵煦怒意渐盛,他想厉声驳斥司马光,甚至想命人将这个狂悖之徒逐出大殿,可那些话语在口中回旋良久,却无法吐出。
在高太皇太后眼里,在那些朝臣眼里,他不过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幼童,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天子,那些纷繁复杂的大小政事怎可容他置喙?
想到这里,赵煦挺直身子,咬紧双唇,努力憋住胸中恨意。
就在此时,章惇手持笏板从众臣队列中走出。
章惇并不像其他朝臣那般,完全面向高滔滔,对赵煦只以臀背示之,因此赵煦可以较为清楚的看见他的容貌。
他身形高大挺拔,姿态洒脱不羁,一袭官袍亦被穿出几分风流倜傥,虽已至中年却依然有着宸宁之貌,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眸,时而凛冽时而狡黠,竟让赵煦莫名想起那只黑猫。
章惇走上前去,毫不客气地瞥了司马光一眼,对照司马光言论依次驳斥,陆续指出其不合理之处及前后矛盾之处:
“司马君实所上两份役法札子,存在许多前后矛盾之处,二月三日札子认为上户是免役法的受害者,二月十七日札子则说上户是免役法的受益者,十几天之内,两上札子,而所言上户利害正好相反,如此自相矛盾,究竟是为了什么……
“至于五日限期,则更为荒谬,时间仓促,难以细察更改法令可能带来的问题,役法税法,是国家根本,怎可不经思索,随意施行……”
洋洋洒洒几千字,字字句句皆切中要害,众人皆找不到合适言辞驳斥内容,只得斥责章惇悖慢无礼,司马光更是面红耳赤,低声喘气,半晌无话,那副狼狈模样,竟像一头老黄牛。
不过那老黄牛虽模样可怜,却实在活该,想到这里,赵煦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高太皇太后听见异声,微微侧身向赵煦方向看去,眼含责备。
隔了一道帘幕的缘故,那眼神赵煦看不真切,可他依然微微感到发怵,于是连忙咳了几声,掩饰笑声,他往龙椅后轻轻靠了靠,心中块垒尽消,颇感快意的同时,也对章惇油然而生几分敬意。
可天不遂人愿,很快,章惇便遭到了旧党另一位领袖吕公著的驳斥,驳斥理由竟是:“所论固有可取,然专意求胜,不顾朝廷大礼。”
接下来,众言官便对章惇群起攻之,闰二月十三日,章惇被免去了枢密院长官的职位,知任汝州,罢枢密制书中书舍人钱勰手笔,用词严苛,斥责其“非少主之臣”“无大臣之节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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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知此消息,赵煦胸中郁恨难消,回书房时,却再次看到那只黑猫,它静静地蹲在窗沿上,眼眸郁郁沉沉,似有重重心事,口中衔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。
见了赵煦,便轻轻走至桌前,将玉佩放在桌上,又向赵煦歪了歪头,似是表示愿意将此物赐予他。
赵煦走近一看,只见那块玉佩洁白莹润,成色甚佳,心中疑惑,便没有收下,而是寻了一条玉络子盛起玉佩,扎紧后再次给猫儿系上。
见猫儿今日一改往日调皮姿态,格外安静温驯,心中怜爱之意更甚,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子,将它搂入怀中,感受到怀中温暖,便久久不愿放开。
“猫儿,最近朕在朝堂注意到一人,他叫章惇,他的眼睛灿若星辰,他的姿态洒脱不羁,他在朝堂之上直言谏诤,驳斥群臣,勇气实在可嘉,胆量亦是不凡,朕心甚悦,待朕真正执掌国家大权,必将重用此人,视其为朝堂柱石,盐梅舟楫。
“可惜现在,朕年纪尚幼,万事皆做不得主,朕垂帘听政的祖母厌恶他,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仇恨他,不久之后,他便要离开京畿,远赴汝州,此次离别,山高水远,下次重逢,不知将是何时?”
黑猫静静缩在赵煦怀中,伸出爪子,拍了拍赵煦的胳膊,似是在努力安慰他。
赵煦抬起手,捏住猫儿软糯的爪垫,将猫儿往怀中拉近了些,轻声道:“猫儿,朕觉得章惇那人,与你倒有几分相似,朕看到他时总会想起你,如今他要离开朕了,你不要也离开朕,好么?”
猫儿看向赵煦,晶亮眼眸中盛满复杂情绪,似是激动,又似是悲伤,可它终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,挣脱赵煦怀抱,消失在无边夜色里。
怀中余温尚在,心底寒凉彻骨,赵煦抬眸看向窗外,却见夜色浓黑如墨,夜晚阒静如死,似乎可吞没所有快乐与希冀,那便是他往后的人生,压抑的,孤独的,暗无天日的人生,他虽未经历,却早可预料到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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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并非漫无止境,光明终于降临,元祐八年,高太皇太后去世,赵煦亲政。
这些年,赵煦习惯了祖母的掌控压迫,习惯了朝臣的忽略轻视,习惯了先生的苛责打压,一直冷眼旁观缄默不言,如今终于扬眉吐气,于是召回章惇,拜其为相,章惇高压政策铁血手段颇惹非议,却深得赵煦喜爱。两人关系亲密,配合默契,君臣相得,如鱼得水。
园中,君臣二人对酌,三杯两盏下肚,两人都有些微醺。
章惇见园中花开灼灼,便轻轻踮脚,随手折取一枝,弯腰为赵煦簪上,再次直起身,却发觉脖子被玉络子扯住——那只玉佩正被赵煦紧紧攥在手心,而赵煦的双眸,正死死盯着他,似要从他的面目和神态中,寻出几分黑猫的影子。
章惇一时怔愣,斟酌词句时,又被赵煦扯近了些,乌纱帽亦被扯落,胡乱扔在一旁,慌乱间,一对毛绒绒的猫耳竟显露了出来,紧接着,章惇便听到了赵煦轻轻的嗤笑声,一时羞愧难耐,不知如何是好。
可赵煦并未多说什么,只是轻轻拍了拍章惇的头顶,以绢掩面,笑着咳了一会,复而,偷偷藏起手帕,拎起官帽重新给章惇戴上,若无其事说道:
“先帝生前所作诗词不多,那句‘一方文武魁天下,万里英雄入彀中’却深得朕心,收尽天下英豪不仅是先帝的夙愿,亦是朕的夙愿,而爱卿,便是朕心目中文武双全的英豪。
“爱卿的耿直性格,是朕欣赏的,爱卿所做的事,亦是朕想要做的,爱卿便是朕的所欲所求,所念所盼,便是朕渡船的舟楫,建房的栋梁,黑暗中闪烁的光辉和希望……
“至于别的,那并不重要。”
朕甚至觉得是意外之喜,都是你,原来朕这些年所挂念的人和猫,自始至终都是你。
章惇怔愣许久,转眼看向赵煦,忆起前尘往事,万千思绪涌上心头。
记得那时,先帝赵顼驾鹤西去与世长辞,他置身群臣之列,抬眼便看见年幼的赵煦着一袭粗麻丧服,手足无措地跪在先帝灵柩前,粉妆玉琢的脸上挂满泪水,哀怜之心顿起。
可碍于高太皇太后赫赫威势,不便轻率上前安慰,便于夜幕降临时变回黑猫原型,悄悄潜入书房附近,竭尽所能逗赵煦开心,只为替他驱赶片刻哀愁,见赵煦谈吐见识不凡,又有着与他相同的志向,心中顿感快意。
可惜造化弄人,很快,他便因执政理念与旧党相悖遭受排挤,被逐出京城,临行前,他担心那位稚气未脱的天子的安危,于是再次潜入书房,拿出祖传的护身玉符欲赠予他,却被赵煦拒绝。
可与此同时,他也从赵煦口中得知,自己在朝堂上的举动亦给赵煦留下深刻印象,可惜,他们即将长别。
后来,被谪戍的那些年岁,他也曾遇到过无数艰难险阻,体会过无数世态炎凉,但在他最艰难的时候,他总会想起高居庙堂的赵煦,他们虽隔万水千山,却心意相通,他们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和煎熬,也怀抱着同样的梦想与期冀。
终有一天,他们会再次重逢。
如今,幻想终于成真。
阔别经年,再次重逢,幼小稚子已长成大人模样。
五官与先帝肖似,却多了几分秾丽之相,眼角微微下垂,似逐流水而去的落花,眼眸深邃无底,似奔流而去的海洋,唇色艳色灼灼,像昼夜泣血的杜鹃。
容貌无可指摘,如月圆满无缺,却莫名令人心生惊惧,就像陡峭山巅的皑皑白雪,随时会崩塌,就像华丽无匹的绫罗绸缎,随时会碎裂,就像那句诗,彩云易散琉璃脆……
在这君臣际会千载难逢的时刻,他为何,会想到这些不吉之事?官家正值锦绣华年,又怎会猝然长逝?
于是章惇摒退哀愁,看向眼前风华正茂的天子与满园春色,握住手中金樽说道:
“臣多年前见到陛下,便觉陛下聪慧不凡,有贤主之资,于是在心中立志,若有朝一日,能得陛下重用,愿以笔墨作喉舌,为前人伸张冤屈恢复清名;以法章为利剑,替陛下披荆斩棘铲除奸佞,以兵革服蛮夷,助陛下开疆拓土收复河山……”
说罢,举起手中绿酒,痛饮三杯,连陈三愿。
愿山河永固,如金瓯一般,圆满无缺;愿君身常健,如苍松一般,千载长青;愿与陛下长久相伴,弥补前人留下的所有遗憾……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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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年赵顼and幼年介甫
史盲、ooc、胡言乱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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熙宁元年春。
赵顼坐在垂拱殿侧房软榻上,以手扶额,双眉紧蹙,他看向身旁的近臣韩维,良久,终于抛出心之所想:
“去年九月,朕下诏征介甫入京担任翰林学士,当时他并未推拒,可如今已过去六七个月,朕却迟迟等不到他赴京任职的消息,不知他是在路上有事耽搁了,还是另有他故呢?”
听了此话,韩维略觉惶恐,慌忙解释道:“陛下爱才惜才,拳拳之心实属难得,只是江宁距京遥远,来回奔波亦需要一段时辰。
“介甫与臣自幼相识,他的为人,臣再清楚不过,他既接受了陛下的诏令,便绝不会中途反悔,更不会有意拖延,故作姿态。”
听了此话,赵顼面色稍缓,笑着呷了一口茶:“爱卿所言有理,是朕忒心急了。”
韩维稍稍舒了口气,脱口而出道:“陛下莫要心急,獾郎他很快便会到京。”
话已说完,方觉不妥,连忙解释道:“臣与介甫相交甚笃,私下常以小名唤之,方才一时情急,竟在陛下面前说出此名,请陛下莫要见怪。”
话音刚落,窸窸窣窣的笑声便于殿中响起,如水波一般迅速扩散开,溅起层层涟漪。
韩维一怔,循着笑声向前看去,却见那刚及弱冠的少年天子以手扶额,伏在软榻上,笑得宝光璀璨,细长的展脚蹼头不时轻颤。
那副模样,竟不像端庄持重的九五之尊,竟像一位风流倜傥、意气风发的探花郎。
察觉到韩维诧异目光,赵顼轻咳几声,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,啪的一声展开,以泥金扇面掩住隽秀龙颜。
待折扇再次收起时,唇角笑意已收,唯有细长凤眼尚余一抹残红:“方才是朕失态了,爱卿不必在意,介甫为何叫这个名字,爱卿可知?”
韩维轻轻颔首,解释道:“乡野之人都喜欢给孩童取些粗鄙小名,他们认为,小名越粗鄙,越能无病无灾健康成长。
“介甫亦是如此,他出生之时,有獾入其室,俄失所在,故小字獾郎……”
赵顼摇了摇头:“朕倒觉得此名甚好,朴实无华又饶有趣味,也不知介甫年少时是何等姿容,是否人如其名,像獾儿一般天真烂漫、憨态可掬呢?只可惜朕晚生了二十余载,无缘得见。”
说罢面带微笑,若有所思,目光略过韩维投向远处虚空,仿佛那儿有位清秀小獾遗世独立,一顾倾城,再顾倾国……
不过是在田间地头偷瓜的小动物,也值得陛下如此美言称颂,真是令人费解!
韩维摇了摇头,暗自腹诽,抬头却撞见赵顼一副小儿女痴态,不禁惊诧万分,怔愣难言,直到赵顼抬手命他退下,方如释重负,默然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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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维走后,赵顼躺在塌上,悄然入梦,梦里,有朗朗书声夹杂着风声,于耳边呼啸而过。
那声音清脆响亮,似潺潺清泉,又似环佩叮咚,引得梦里的赵顼循着声音走了许久,山重水复疑无路时,方见柳暗花明。
只见丛林深处,站了一位孩童,那孩童皮肤略黑,五官却端正俊朗,身量不足五尺,眉宇间却氤氲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刚毅之气。
他左手持卷,右手背在身后,一边缓缓踱步一边吟诵诗书,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,竟不像一位垂髫幼童,竟像一位通晓诗书的老夫子。
赵顼被那孩童一本正经的模样所吸引,忍不住走上前去,以扇掩面而笑。
云头靴踏地,橐橐脚步声响起,扰了孩童,他抬起头,清炯的眼瞳在光线的照耀下折射出乌金的色泽,扑闪的眼睫若轻盈的蝶翼,在眼瞳上投下幽深的阴影。
阒黑的阴影中写满了赵顼读不懂的情绪,惊讶、惶惑、亦或是迷惘,宛如无人的街衢,被雨水打湿的小动物,却又比前者多了几分倔强坚毅之态。
他抬起头,看向赵顼,良久,方开口问道:“汝是何人,为何在此处,又为何发笑?”
赵顼收起折扇藏入袖口,俯身摸了摸孩童柔软的额发,笑着调侃道:“某被朗朗读书声所吸引,闲游至此,没想到读书的竟是一位垂髫稚子……汝读的是什么书?可明白其中意思?”
孩童微微侧身,躲过赵顼的手指,正色道:“有志不在年高,官人休要小瞧晚生,晚生读的是《帝典》,此书讲述了古代贤君尧舜的故事。
“晚生虽出生寒微,却一直有着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宏图壮志,寒窗苦读几载从未懈怠,为的便是有朝之日能提名雁塔,折桂金銮,登九重宫阙,入崔嵬宣室,长伴君王身侧,辅佐君王成为尧舜那样的贤主,使政通人和、风俗淳厚。”
没想到此孩童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宏伟志向,赵顼心中肃然,由衷赞道“小小年纪便胸有丘壑、志向不凡,实属难得。”
话语未落,却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獾从林间蹿出,向他们飞奔而去。
赵顼对獾儿不过是叶公好龙式喜爱,见了獾张牙舞爪地向他们奔来,反而有些发怵。
那孩童却几步上前,将獾儿搂入怀抱,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它油光水滑的毛皮,俄顷,又从荷包中取出食物喂它吃下。
獾儿躺在孩童怀中,一边吃着孩童掌心食物,一边开心地耸动着圆溜溜的小耳朵,吃完食物后仍意犹未尽,伸出粉色的小舌头,舔了舔孩童的掌心。
逗得那孩童咯咯直笑,全无方才老成持重的模样,那副天真烂漫的姿态实在令人心生欢喜。
赵顼被眼前景像惊到,迟疑片刻方问道:“这只獾儿为何待汝这般亲昵,你们熟识吗?”
孩童微笑着解释道:“晚生出生时,有獾入产室,父母视之为吉兆,因此,遇到獾儿这种动物时,不会向他人一样驱逐捕杀,反而会命晚生取些食物好生招待,久而久之,它们便对晚生格外亲昵。”
赵顼心生疑窦,脱口问道:“汝叫什么名字?”
孩童答道:“晚生王安石,字介甫,小名獾郎……”
赵顼悚然一惊,从梦中醒来,此时已是申时,魂梦悠扬间,杨花铺了满床。
他暗自惆怅,怀念梦中孩童身影,却见一位内侍踏着春光,带来介甫已到京城的喜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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熙宁元年四月,王安石入京,应诏越次入对,他向赵顼陈述现行科举制度之弊,提出变风俗易法度,以先王之道取代陈腐的儒术的理念,并激励赵顼以尧舜自勉。
……
“陛下不必做一个端拱无为的守成之君,以宽厚和庸碌去衬托那璀璨夺目的群星。不必做一个垂拱仰成的太平之主,掩耳盗铃地无视承平盛世背后潜伏的危机。
“因为陛下有能力成为划破窅然夜色的昭阳。有能力不负平生所愿,一展胸中抱负,成为尧舜那样朝凡入圣的贤者,在千载汗青上谱写属于自己的盛世华章……”
赵顼端坐龙台,听着王安石吐露肺腑之言,眼眸略有湿润,他再次想起那日午后的那个梦。
梦中的王安石正值垂髫之年,言笑晏晏,稚气未脱,而如今的他,眼角已生细纹,鬓间已染霜雪,可眉宇间的浩然之气却与梦中如出一辙。
恍然之间,赵顼竟产生一种错觉,梦中那个小小的獾郎,独自跨越四十余载,只为来到这里,与他相遇相知,与他共同谱写一段君臣佳话。
而他呢?他亦等了安石许久许久,等待安石将他从那些体态端方面目模糊的帝王画像中拖出……等待安石唤醒他的灵魂,点燃他的激情,告诉他,他的毕生所愿与所求……
想到这里,赵顼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,有那么一刻,他甚至想跑下殿堂,跑到王安石身边,轻轻拥抱他,唤他獾郎,向他尽情罄吐心中所想……
可他终究没有,他只是端坐于龙台之上,攥紧手指,挺直脊背,努力摆出一副君父仪态,轻轻颔首,沉声应道:“尧舜何等圣明,朕怎敢与之相较,愿爱卿悉心辅佐朕,君臣携手,尽力而为。”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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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人随嘴扯的一点关于神荆的碎碎念:
王安石拥有渊博的知识,和先进的思想,可以作出优美的诗词,也能表达出鲜明独特的政见,在私生活上更是无可指摘,不纳妾室,也不去风月场所倚红偎翠,不爱奢靡享乐,甚至连酒都不喜欢喝……他是一个很优秀,很鲜活,很有个人魅力的人,即使是千年后的今天,也有很多人喜欢他。
与王安石相比,赵顼则不同,他的辨识度不是特别高,他没有秦皇汉武、李世民、朱元璋那样的雄才大略,也不像李煜、赵佶那样擅长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,很多现代人并不认识他,只有解释一句“就是那个支持王安石变法的皇帝”时,他们才会恍然大悟。
所以我想知道,当时的赵顼,有时会不会想:“王相喜欢我是因为什么,因为我是大宋的官家,他出于忠君的思想而喜欢我?因为我给予他权力支持他变法,他出于经邦济世的理想而喜欢我?可是除去这些,除却皇帝的身份,除却变法的事业,他还会喜欢我吗?”
我想,应该也会吧,在我看来,赵顼不是可望不可即的伟人,也不是拥有绝世才情的仙人,但他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暖很鲜活很有人情味的人,给人的感觉“很近。”比如说,他会在臣子发生矛盾时认真居中调和,会小心翼翼地问别人如何看待王安石,会在过年的时候印刷一堆年画发给众臣,会因为想推荐一个人却被封驳九次而恼怒,会费尽心思为被迫杀夫的可怜女子减轻罪名,会因为妹妹被渣男辜负而大怒流放渣男并惩处其妾室,会在王安石生病时一天派太医看望他十多次……
我作为一个千年之后的后人,在书籍中看到寥寥几笔描述的小事后,都会喜欢上赵顼,王安石怎么不会呢?
宋神宗赵顼薨于元丰八年的一个春天,次年,春风又绿江南……
史盲⚠️,ooc,内容虚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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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丰九年春,归隐江宁已久的王安石在钟山深处邂逅了一位衣衫褴褛,白发苍苍的方士,那人自称深谙仙家道法,可以凭借遗物召来故人魂魄。
王安石平素不信鬼神之说,可是那一刻他动摇了,为了再次见到官家,他选择了相信。
他将方士引入家中,取出金银珠宝赠予他,又从箱中取出一条宝光璀璨的玉带,那条玉抱带,是熙河战役全胜后,赵顼亲自赐予他的贴身之物。
方士从袖中取出一枚符纸,轻轻摩挲玉带片刻后,将它焚烧成灰,倒入一碗清水中,又取出一根银针,刺破安石指尖,取下一滴鲜血滴入碗中,然后,他双手合十,对着瓷碗轻轻念起咒文。
半晌之后,鲜血与灰烬已完全相融,方士站起身,取出一炷香递给王安石,告诉他,只要在瓷碗前点燃此香,便能召来故人魂魄,但是半个时辰后,此香便会熄灭,故人的魂魄亦会散去,说罢,便起身欲离去。
王安石谢过方士,接过那一炷香,小心翼翼地点燃,微弱的火光亮起,烟雾迅速弥散开,在烟雾中,王安石看到了一个人。
那人细长上挑的眼角,略带弧度的鼻梁,他很熟悉,可那人眼中的愁绪,眉心紧蹙的皱纹,发间间杂的银丝,他却并不熟悉。
也是,距离上次相见,已经过去了好几载,流水一般的光阴,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和气质。
想到这里,王安石难掩心中悲凉,对赵顼缓缓说起这一年发生的事。
赵顼去世后,年幼的哲宗继位,太皇太后垂帘听政,引旧党,罢新法,青苗法、市易法、方田均税法……被陆续废除,新党亦遭驱逐打压,境况凄惨。
赵顼听罢,低头垂泪,许久不言,半晌,方低声喟叹道:“爱卿所言之事,朕生前早有所料,可惜造化弄人,给了朕这么一副多病残躯,如今,朕已魂归九泉,又如何能干涉红尘中事……
“往事已矣,朕已不想再提,如今,朕想与爱卿话话家常,说一些与朕有关的琐屑之事。”
王安石忍住眸中泪水,轻声道:“好,陛下请说,臣听着……”
赵顼敛去愁容,颔首轻笑,娓娓道来前尘往事。
他谈起他年少时读过的书、玩过的游戏与做过的梦,谈起他扔掉的舞鞋,褪下的铠甲,偷偷藏起的《韩非子》和簪在鬓间的姚黄,谈起他召他越次奏对前夜的憧憬与忐忑,以及他罢相离去那日他的悲伤与惆怅,谈起母后的斥责与不解,谈起他喂他濒死的姐姐的那碗热粥……
最后,他谈起两人共度的那几载岁月里,发生过的一些琐屑小事,一些微不足道却也弥足珍贵的回忆,例如李煜的诗词和某晚的月色,以及那晚,他真挚含蓄却未得到回应的表白……
“那时,朕很喜欢李后主的诗词,送爱卿骑马离宫时随口吟了一句,爱卿为此还责备了朕。”赵顼笑道。
王安石轻轻颔首,思绪伴着赵顼的话语停留至那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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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,赵顼邀王安石入宫商谈政事,并许他骑马入宫,王安石奉旨入宫后,才知道商谈政事不过是幌子,官家不过是想寻个人陪他游玩罢了,可是看着官家唇间璀璨笑意,王安石也不忍拒绝。
不觉间,金乌沉落,暮色已至,王安石欲离去,兴致勃勃的赵顼却夺去引路内侍手中宫灯,熄灭了宫灯中燃起的烛火,调笑道:“归时休放烛光红,待踏马蹄清夜月。”
王安石微蹙双眉,正声劝谏赵顼少读些李后主的诗词,莫被那旖旎缠绵的情绪所惑,沉浸于风花雪月,忘了黎民百姓社稷江山。
听了此话,赵顼沉默半晌后,开口道:“爱卿,朕知错了,朕以后会戒除逸乐之心,以醇厚朴实为德,多读圣贤之书,少听靡靡之音。”
王安石点点头: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,知错能改善莫大焉,官家有心改过,臣深感欣慰,愿陛下牢记今日之言,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,成为尧舜那样的明主。”
见王安石神色稍缓,赵顼犹疑片刻,再次开口道:“可今夜的月色真的很美,能够与心悦之人共赏美景,共度良辰,朕很欢悦。
“以后,不论经历多少悲欢离合,不论看过多少月圆月缺,朕都会记得今夜,记得今夜的月色,记得爱卿……爱卿是否也会记得朕呢?”
听了此话,王安石心中一怔,猛然抬起头,却瞥见了一轮圆满无缺的明月,以及朦胧月色下举世无双的春夜美景——
月色下,官家提着琉璃宫灯默然伫立,一袭鹅黄春衫淡雅柔和,样式略繁复质地却轻柔,若层层叠叠的花瓣。
一双丹凤眼湿润明亮,眸中光辉璀璨清越,若月色穿过枝叶缝隙时,筛下的斑驳碎银。
微风轻轻吹过,托起赵顼的衣袂,如托起一支夜色中摇曳的姚黄牡丹,他腰间环佩叮当作响,那玲珑剔透的碧玉,是点缀牡丹的翠色叶枝。
心神摇曳间,王安石恍然想起李煜的词,想起赵顼曾说自己没有李后主的才华,作不出那样飘逸的诗词——
李煜的诗词,只需轻轻吹一口气,那些字句便会化蝶飞去,拖曳着荧荧的羽翼,直上清都,回到它本该属于的地方。
可赵顼无须深谙诗词歌赋,在他心中,官家本人便是清都客、天上人,是文人墨客笔下最优美的词赋,亦是他心中最美的词赋……
当然,王安石不会对赵顼说出这样的话,他只是轻轻低首,避开赵顼的眼眸,沉声道:“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,请陛下见谅,陛下若无他事,恕臣告退。”
赵顼的眼眸迅速黯淡下来,他沉默半晌后,终于轻轻点了点头。
王安石俯身行告退礼,礼毕,便跨上马匹,轻轻扬鞭,踏着月色悄然离去。
风划过耳畔,巍峨城郭、朱红宫阙迅速离王安石远去,那一抹鹅黄身影亦迅速远去,他似乎听到了赵顼的叹息,从城郭的那一头远远传来,或许,那只是风声,只是风吹过姚黄细碎花瓣时,发出的簌簌声响。
后来,几孤风月,屡变星霜,身居江湖之远,不复庙堂之高,欲一揽清光一窥天颜却不可得,忆起当年之事,想起那抹身影,悔意如潮涌上心头。
当时,他应该认真回答赵顼,告诉赵顼,他的心意。
-
不觉间,一炷香已燃去大半,王安石看着赵顼逐渐透明的魂魄,忍不住诉出心中所想:
“世事无常,造化弄人,如今,臣与陛下阴阳两隔,可臣从未忘却陛下那日之言……
“不论经历多少悲欢离合,不论看过多少月圆月缺,臣都会记得陛下,记得陛下的一言一行,一颦一笑,记得那夜的月色。
“因为,臣对陛下,亦思慕已久……”
微风吹过,火光闪动,哔剥作响,烟雾之中,赵顼眼眸闪烁,凝泪亦含笑:
“爱卿此言当真?朕无尧舜之德,亦无周文王之才,幸得爱卿辅佐,勉强摆脱蒙昧,后来却又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。
“爱卿真的会喜欢朕这样的人么?真的会喜欢朕这样昏聩无能,一无是处的人么?”
王安石轻轻摇头:“陛下莫要妄自菲薄,臣喜欢陛下,不仅因为陛下支持臣,给予臣毫无保留的信任,更因为陛下,是个温暖的、善良的、值得倾慕的人。
“臣喜欢陛下,喜欢陛下褪去冠冕后的纯真笑容,喜欢陛下华服之下的灵魂,喜欢与陛下日常相处时的点点滴滴……
“如今,这世间已无值得留恋之事,臣不愿因循度日,虚度光阴,只想追随陛下而去,永远陪伴陛下左右……”
赵顼敛去微薄笑意,摇了摇头,伸出手指,抚了抚安石的鬓角,又替他拭去面颊泪水,半晌方温言道:
“爱卿不必如此,爱卿还有许多的岁月要度过,还有许多的月色要看,好好活着,就当是为了朕,替朕再多看一看这万里河山,好么?”
听了此话,王安石心中略感宽慰,短暂的暖意过后,凄凉再次袭来。
如今的他,是久久蒙尘失去光泽的珠玉、是因断弦而被弃置的古琴、是春日的残雪与腊梅、是秋日的残荷与枯蝶、是挡了道而被砍去的玉树,处处透露出不合时宜……
又有几人,如赵顼一般,希望他好好活下去?
于是他沉默着,没有回答赵顼的话语。
沉默间,时光倏忽而过,不觉间,那炷香只余半寸,疾风速起,它加快了燃烧速度,王安石慌忙起身,欲关上窗棂,却发现那支香已然熄灭。
赵顼的魂魄缓缓散去,归于沉寂,房间中,一种奇特的味道弥散开,那是灰烬与眼泪混合的气息,那种气息让他想到废弃的古庙、冰冷的石碑和焚尽野草的荒山。
王安石沉默半晌方缓过神,举袖轻轻拭去眼角泪水,瞥眼看向窗外——
此时已向季春,春意阑珊,雨疏风骤,残花满地,哪里还有半分月色?
一阵疾风袭来,穿过薄杉,袭上心头,王安石关上窗,坐回桌前,剧烈地咳嗽起来,再次抬起头,目光触及铜镜,却瞥见镜中那人面容。
镜中那人,着一袭灰色衣衫,如一只气息奄奄,濒临死亡的飞蛾,古旧衣袖若残破飞翅,随风轻颤。
容颜憔悴枯槁,鬓角染满霜雪,三千烦恼丝杂乱似蓬,干枯难簪,眼眸沉郁冷冽,如多年不化的寒冰,眼下氤氲点点乌青,若掩住月光的乌云。
嘴角衔了一抹血迹,那殷红的血色,在灰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,令人触目惊心。
一切的一切,似乎都在预示着什么,王安石凝视镜中之人半晌,轻轻叹了口气,伸出手指捻了捻香灰,对着指尖上深灰的残痕低声道:
“钟鸣漏尽,夜阑人散,臣亦大限将至,无剩几多岁月,臣很抱歉,臣恐怕要辜负陛下所托。”
话语未尽,风云满楼,吹灭烛火,黢黑如死的夜色伸出细长柔软的双臂,轻轻环住王安石。
被夜色抱住的那一刻,王安石阖上眼眸,笑着轻声道:“但是,臣也很宽慰,因为臣很快便能见到陛下了。”
end.
——
1085.4.01
1086.5.21
下令抄张居正家的那天晚上,朱翊钧再次梦到了张居正,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梦到张居正。
内容纯属虚构,史盲警告,ooc警告。⚠️
——
眼前之人,头戴乌纱,腰系牛角腰带,一袭粗麻素服无有纹饰,素白袍角猎猎生风,容颜端方如玉,身型挺拔颀长如细竹,可皮肤比平日白皙许多,如煦日之下即将消融的残雪。
更奇怪的是,此处道路泥泞难行,他踏足其上,却不留足迹,如掠过冰湖的鹤,轻盈皎洁,不染凡尘,竟不像是这世间的人,竟像是天上的仙人……
梦里的朱翊钧恍然不知今夕何夕,见张居正这副模样,心中诧异,须臾,开口问道:“先生为何这副打扮,先生这一袭白衣是为何人而穿?”
张居正徐徐答道:“臣这一袭白衣,是为自己而穿。”
“先生此言何意?”
”陛下忘了么,今年是万历十二年,臣驾鹤归去已两载,如今的臣只是九泉之下一缕残魂,一个缥缈无依的影子,一个转瞬消逝的幻觉,只因夙愿未了,逡巡人间不忍遽去,却不小心落入陛下的梦中,扰了陛下清梦,臣很抱歉,可臣对陛下有话想说。”
见朱翊钧神色不解,又低声喟叹:“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,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初听不解诗中意,再听已是诗中人,没想到,臣与陛下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……”
话语如飞絮般飘落,很轻,不像是对话,倒像是在自言自语,可朱翊钧的心却愈发不安起来,他恍然间想起,今天是万历十二年四月初九日。
白天,湖广荆州府的辽王府次妃王氏声称张居正生前曾抢夺辽王府的产业,于是他便下令,派宦官张诚及侍郎丘橓前往荆州查抄张府。
没想到晚上,他便梦到了张居正。
张居正的魂魄入他梦中所为何事,必定是来责问他的吧,这个人连死了也不肯放过他么?想到这里,朱翊钧的心沉了下来,打断话语,率先责问道:
“朕冲龄践祚,才陋识浅,是先生在朕蒙昧无知时授朕以诗书,教会朕为人为君的道理,朕与先生,义虽君臣,恩若父子,朕视先生如师如父,处处礼待,事事尊崇,先生的每字每句,朕都奉为金科玉律,时刻铭记,未敢相忘。
“可是后来,朕才发现,先生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皆是谎言,先生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实是伪装,先生对朕严加管束,动辄谴责,教导朕持戒自律,节俭持国,可先生却锦衣玉食,声色犬马。
“先生欺负朕躬年幼,对朕明哄暗骗,可朕并非寻常幼童,朕是天子!承天道,驭万方的真龙之子!这些年,朕一直活在先生的阴影之下,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,何尝有过半分天子威仪?
“先生曾对朕说过一句话:上天虽然好生,但春生秋杀同时并举,就好比雨露与霜雪交互出现,罪孽深重的囚犯,是不能怜悯的。先生欺骗朕,蔑视朕,罪孽深重,朕实难宽恕,如今便是先生兑现承诺之时!”
说完这些话,朱翊钧因过分激动,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。
他攥紧了手指,压制住身体急促的颤抖,于沉默中伫立,静候暴风雨的来临,恐惧之余,一丝兴奋涌上心头。
先生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回应他,是勃然大怒厉声斥责,还是悲戚万分哽咽难言?
可张居正都没有,他的面色平静得如同秋日的湖面,只是平静中略微透露出些许凄色,那凄色,如湖面上悬浮的残月的倒影,须臾,他低声答道:
“臣以微末之身,担辅弼陛下之责,深感责任重大,使命光荣,虽甘之若饴,却也诚惶诚恐,唯恐教导不力,有负先帝与太后所托。
“多年以来,臣以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为愿,在教育陛下一事上,兢兢业业未敢懈怠,却忘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,犯下急躁冒进的错误,伤害了陛下的感情,冒犯了陛下的权威,但臣万万没有蔑视陛下之意,更无僭越之念,臣对陛下,对大明一片忠心天地可鉴……
“如今前错已铸如覆水难收,臣深感愧疚却无力回天。臣承蒙陛下顾念,生前未遭斩首弃市,死后未遭斫棺戮尸,已属大幸,怎敢计较金银钱财,惦念身外之物,陛下若执意如此,臣也不敢有何异议。
“事已至今,臣不敢有何妄念,唯愿陛下矜悯臣一片愚昧诚心,宽厚对待臣的家人,使其侥幸保全性命,平安度过此生。若陛下肯满足臣的心愿,答应臣的请求,臣将感激不尽,结草衔环报答陛下的恩情。”
见朱翊钧不语,又再次重复道:“陛下可愿满足臣的夙愿……”声音细微,神色凄婉。
朱翊钧从未见过张居正这幅模样,就是在梦里,也未曾有过,他略感诧异,诧异之余又有一丝心酸,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,他不是一直希望张居正卸下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,哀婉恳求他么?
“陛下?”
朱翊钧迟愣片刻,终于缓过神来:“好的,先生,朕答应你。”
听了此话,张居正面上愁色渐消,终于露出一丝微笑,那笑容并不炽烈,并不灿烂,如同冬日冰湖的一抹晨曦,柠檬色微酸的晨曦。
须臾,他轻轻伸出手臂,像是准备向从前那样,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,可他终究没有,他的手臂悬于半空良久,像是在做一个凄凉的告别的手势,片刻后,他放下手臂,俯下身子,向朱翊钧郑重跪拜:“谢陛下。”
跪拜完毕,他轻轻起身,退后几步,拂袖转身离去。
朱翊钧凝视着张居正的身影,看着他慢慢远去,心中升起一阵难过。
方才,先生是准备拥抱他么,可他最终为何没有?先生对他还是这般刻薄吝啬啊!
想到这里,他恨意渐生,提步追了上去。
他想要狠狠揪住先生衣袖,阻止他离去,想要轻薄无礼地对待他——亲吻他、责骂他、拥抱他、囚禁他、捆绑他、撕碎他……看着他端方如玉的面容失去严肃持重,显露出惊慌失措,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:
“你这些年对朕的亏欠,岂是一句道歉可以挽回的,你这些年对朕的折磨,岂是一句叹息可以抵消的?朕已不再是冲龄稚童,朕如今不好糊弄!你休要用寥寥几言敷衍朕,休想独自驾鹤西去,留朕一人在这残酷世间饱受煎熬。
“余下的几十年,几万个夜晚,请你留下来,请你的魂魄留下来,永远留在朕的梦中,与朕相互折磨。朕好恨你,也好想你,我们就这样——相互折磨好不好……”
可他没有,他只是站在张居正身后,看着他阳光下渐渐消逝的身影,轻轻问了一句:“先生,朕以后还会再梦见你么?”
声音中带着些许祈求,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,想要祈求一声原谅,想要得到一颗糖果,尽管那糖果一点也不甜,很酸也很涩。
张居正沉默良久,轻轻点了点头:“会的……”
“好。”
——
后来的几十年,朱翊钧再也没有梦到过张先生,哪怕一次。
后来,他原谅先生了,可先生永远不会原谅他了,他失信了,于是先生的魂魄便再也没来赴约。
那个梦,便也没了后续。
end.
——
前段时间我在网上买了一只毛绒獾,众人反应如下:
a:“这是食蚁兽吗?”
我:(耐心解释)“不,这是獾。”
b:“这是小浣熊吗?”
我:(有点无语)“不,这是獾。”
c:“这是小狗吗?”
我:(有点生气和烦躁)“不,这是獾!”
d:“这是大老鼠吗?”
我:(狂喜)(竟然有人说獾长得像老鼠)(这便是上与安石如一人吗?)(磕到了磕到了!)(不,我不能表现出激动,被人看出来不好解释!)
片刻之后……
我:(努力保持平静)“不,这是獾。”
众人:(窃窃私语):“不知道她买个毛绒獾干什么?这么大的人了……”
我:(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只獾格外与众不同吗)(看它智慧的眼神!不觉得它像王安石吗!)(罢了,不能说出这个秘密……)
片刻之后……
我:(努力保持平静):“随便买的。”
不小心变成獾獾的大丞相vs宠獾狂魔官家
自嗨文,是史盲勿考据,人设ooc
——
四月,群柳吐翠,春云叆叇,正是游园的好时节。
金明池中,百花盛开,牡丹雍容,玫瑰娇艳,杏花飘飘洒洒而落,如雨似雪,拂了一身还满。
赵顼穿梭于花雨之中,着便服,步履轻盈,眉眼含笑。
王安石微微侧身看向赵顼,奇道:“陛下今日看起来颇为高兴,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?”
能够与先生一起游园,便是朕的喜事,赵顼心中默想,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:“没有什么喜事,只是被这满园春色所感染,暂时忘却了烦忧罢了……爱卿你看,这朵姚黄形如细雕,质若软玉,多美呀……”
说罢,折下一支花面足以盈尺的姚黄簪于帽沿上,走向湖畔,以池水为镜,偷偷瞥了几眼湖中倒影,复而回首一笑,笑得宝光璀璨。
陛下还是这般孩子气,王安石心中轻叹,却不忍在此时说教,坏了官家心情,于是微微颔首:“花品姚黄冠洛阳,巴中春早羡孤芳,姚黄气品不凡,可谓花中之王,与陛下颇为登对。”
赵顼得了夸奖,愈发得意,拿起柳树旁放置的一支花锄,挖开春泥,取出一坛酒:“有花怎可无酒,五年前,朕曾许愿,若得知己,当抛开君臣礼节,与之共饮,一醉方休,今日,爱卿可愿满足朕的愿望?”
王安石拱手推拒道:“陛下看重臣,臣感激不尽,只是臣酒量不佳,酒品更是不佳,不敢在陛下面前饮酒,恐御前失仪。”
“酒助礼乐社稷康,色育生灵重纲常。财足粮丰国家盛,气凝大宋如朝阳……酒并不是穿肠毒药,爱卿何必如此避之不及,况且,朕与爱卿并非寻常君臣,卿无需顾忌太多。”赵顼道。
安石面露难色,他不喝酒这事背后确有隐情,而且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隐情,可官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,他又怎好意思拒绝?
罢了,就喝一点点,喝完再找个机会偷偷离开这里,如果他及时把控好,官家应该不会发现他的秘密。
想到这里,他微微颔首,接受了赵顼的邀请。
*
赵顼酒量亦是不佳,还没饮几杯便醉了,醒来时,天色已晚,暮色渐起,夜天澄碧,对酌之人却已悄无踪迹。
先生竟然偷偷走了,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?
赵顼茫然起身,拔去头上干枯欲萎的姚黄,随意扔在一边,默然离开亭台,独自徘徊在悠长的小径,心觉惆怅。
就在此时,他听见花丛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似风吹木叶,又似低声絮语,于是循着声音向前走去,却发现花丛中隐隐约约藏着一团黑色的“鬼影”,比花影浓重些,正沿着花坛边缘缓慢蠕动。
赵顼心中好奇,悄悄走近,俯身细看,却发现那并不是什么“鬼影”,而是一只小獾。
那獾儿有着银灰色的毛皮和黑白相间的脸,一双耳朵又短又圆,眼眸晶亮,身躯短肥,模样憨态可掬。
獾这种动物常出现在田间地头,却不常出现在宫中,赵顼极少见到,于是他起了兴致,伸出手臂,欲将獾儿捉住,带回寝殿。
獾儿耳朵一竖,似是察觉到了“危险”,侧身一躲,从赵顼身旁窜开,只是它跑起来摇摇晃晃,并不像寻常獾儿一样灵敏。
赵顼被那獾儿挑起了斗志,迈开步子向前追去,渐渐与獾儿拉近了距离,那獾一时情急,竟向一旁的玫瑰花丛中窜去,可惜还没跑几步,便被长满花刺的枝杈勾住,无法动弹,模样颇为狼狈。
赵顼拨开花丛,将獾儿抱出,搂在怀中,见獾儿满身是伤,又觉心疼又觉可笑,于是低声道:“你这獾儿,就那么怕朕吗?朕又不会伤害你,再说了,你往哪里跑不行,非要往玫瑰花丛里面跑,被刺扎得伤痕累累,实在可怜。”
那獾却丝毫不领情,在赵顼怀中蹬腿舞爪,奋力挣扎,企图挣脱他的怀抱。
赵顼被獾儿逗笑了,伸出手掌拍了一下獾的小脑袋:“别乱动,小心牵扯到伤口,和朕回去吧,朕给你治伤……”
獾儿愣了片刻后,垂下头,放弃了挣扎,沉默地趴在赵顼的臂弯间,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默默凝视着他,似有什么心事,片刻后,它轻轻点了点头,侧过身子,往赵顼的怀中缩了缩。
*
太医接到官家急诏时已是戌时,他接了旨,简单收拾后便慌忙向寝殿方向走去。
官家极少在夜间召见太医,莫非染了什么恶疾?
想到这里,他加快了步伐,踏入寝殿后却被眼前景象惊住。
只见官家着一袭宽袖道衣坐在塌上,缓带披襟,闲适风流,眼波流转,凤眼含情,然而他含情脉脉注视的却并不是何人,而是一只小獾。
他紧紧抱着小獾,一边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,一边低声细语,仿佛那獾儿是他极其珍视之物……
太医从未见过官家这幅模样,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踯躅着不敢走近。
片刻后,赵顼沉声道:“站在这里做甚,还不快进来?”
太医慌忙走向前,细细瞧过赵顼后道:“陛下并没有病,只是喝了些酒,面上有些发热,臣可以为陛下开几副醒酒的方子。”
赵顼摇摇头,不耐烦地打断了太医的话:“不是让你为朕开方子,是让你为朕的獾儿开几副药,它因为朕的缘故受了伤,朕不能不管。”
说罢,小心翼翼地将獾递给太医。
太医愣了片刻方缓过神,连忙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獾,言不由衷地夸赞道:“陛下真乃千古仁君,臣必定竭尽全力……”
说罢仔仔细细地为獾查看伤口,认认真真开了几副方子后,方诚惶诚恐退下。
*
赵顼命宫人按照方子抓了药,配好后,亲自为獾儿敷上,又煎了草药,以手持勺喂獾儿喝下。
能够得到官家如此尽心的照顾,可谓是莫大殊荣,可那獾儿却并不配合,目光躲闪,不时挣扎,似乎有点不好意思,折腾得赵顼直到夜半方睡。
翌日醒来,獾儿再次没了踪迹。
赵顼找寻许久依然无果,无奈上朝时辰将至,他担心大臣口有微词,不得不放弃寻找。
下朝后,赵顼与王安石商榷政事,王安石滔滔不绝,赵顼却眼神涣散,心不在焉,想着昨日那只溜走的小獾,心乱如麻,坐立难安。
看着赵顼这幅神飞天外的模样,王安石略觉不满,于是劝谏道:“陛下若诚心想当尧舜那样的君主,就应该胸怀天下,以民为本,钻研学问,勤于政事……凡有建树者,无不成功于勤,陛下身为一国之君,更应时刻勉励自身……”
赵顼略感惭愧,看向王安石,点了点头道:“爱卿所言极是。”
可是下一秒,他便发现,王安石的脖子和面颊之上有几道细小的伤口,伤口尚未愈合,依稀可见殷红血迹,似是抓伤,又似是划伤,于是脱口问道:“爱卿的脸怎么了?”
王安石答道:“昨日经过花园,不小心被玫瑰花枝杈勾住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他方觉不妥,于是连忙将下半句咽入口中,暗暗祈祷赵顼并未听出异样。
赵顼一怔,想起昨日被玫瑰花枝杈勾住的獾儿,又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,陷入思索。
宋朝向来有着重文轻武的传统,文官地位较高,尤其是言官,有风闻奏事之权,这种宽松的政治环境培养了许多直言善谏的秉国之臣,却也同样培养了许多骄横放纵,肆意弹劾之人。
几个月前,御史台一位言官听了几句风言风语,便弹劾当朝宰相王安石,说他并非凡人,而是修炼多年的獾儿所化,凭借妖物独有的狐媚厌倒之术,魅惑主上,使其对之言听计从,并请求赵顼以妲己商纣王之事为镜鉴,彻查此事,若此事为真,当将王安石斩首弃市以绝后患。
当时,赵顼听了此话不以为意,降旨痛斥该臣子蔑视君父,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,将国家大事视为儿戏,将一国之君视为婴孩,并将其贬官外放,现在想来,那位官员句句所言,倒很可能是实情。
想到这里,赵顼脱口而出道:“爱卿昨日是真的不告而别还是另有隐情?那只被玫瑰花枝勾住的獾究竟是不是爱卿?前些时日,言官弹劾爱卿之事究竟是真是假?愿爱卿如实相告……”
王安石心中一沉,陷入思索。
若他将自己是獾的事情如实告知官家,官家还会像从前那般信任他吗?还是会勃然大怒,降罪于他?
但是,这些年官家待他如师如友,不论是朝堂大事还是琐屑小事,无不坦诚相告,事无巨细询他想法,步步为营掺他伎俩,他又怎可随意隐瞒搪塞糊弄官家?
想到这里,王安石咬咬牙,缓缓起身,拂起袍袖,俯身跪拜:“臣确实为獾儿所化,生平从不饮酒,因为酒醉后会化为原型。
“昨日,臣不忍心拂了陛下兴致,便答应了陛下的请求,觥筹交错中,臣努力克制,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,化为……一只獾,所幸陛下也不胜酒力,醉倒在石桌之上不省人事,于是臣便趁此机会悄悄溜走。
“可是当时暮色渐起,夜路难辨,臣醉得厉害……竟怎么也走不出这偌大的金明池,后来,臣被陛下发现,一时情急便窜入玫瑰花丛,却被花枝所伤,陛下昨日捡到的那只獾,便是臣本人,臣脸上的伤也是出于此缘故。
“言官弹劾之事,字字句句皆为实情,臣自知欺君之罪万死难辞其咎,如今事情败露,臣无言以表,望陛下治罪……”
赵顼听了此话,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。
原来王安石果真是一只獾!
那么这些年,他信任王安石,当真是因为受其妖术蛊惑?
怎么会呢,他信任王安石,是因为王安石辉若日月的德行和壁立千仞的气节,更是因为他集九流之粹的学术和经世济民的志向,而这一切,与他是人是獾又有何干系?
想到这里,赵顼咬紧了嘴唇,压制住内心的震惊,努力摆出一副淡定的模样,伸出双手将王安石扶起,温言道:“爱卿这些年对朕一片忠心,可谓天地可鉴,朕又怎会因为区区小事怪罪爱卿?”
说罢又挥挥手,嘱咐侍女按照昨日的方子煎好药,轻轻蘸取些许,欲为安石涂抹。
王安石连忙抽出手臂:“区区小伤怎敢劳烦陛下,陛下切莫折煞臣了……”
赵顼笑着握住王安石的手指:“昨日也是朕为爱卿涂的药,怎么今日便涂不得了?”
说罢,捉住安石的手臂,一边为他上药一边轻声安慰道:“爱卿昨日受苦了,金明池的玫瑰不好,伤了爱卿,朕这就命人将它们尽数砍去,送入爱卿府邸,向爱卿赔罪如何?”
王安石面色微红,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,他静静地看着笑意吟吟的官家,恍然之间再次想起昨日之事。
昨日,春夜朦胧,月色澄澈如水,杏花伴着夜风翩然而落,如雪似霜,飘在身上软酥酥的,变成了一只獾的他在半醉半醒间欲陷入昏睡,有人却伸出手指,轻轻为他拂去毛发上的落花,还摸了摸他的小耳朵……
他悄悄地睁开惺忪睡眼,窥见眼前之人美皙如玉的容颜——乌发如墨,肤色胜雪,眉眼细长隽秀若水墨画卷……不是别人,正是官家。
而他,正躺在官家的臂弯之间……
他欲挣脱,却无力气,只得意识昏沉地蜷缩在官家怀中,感到时冷时热。
冷的是春夜料峭微冷的风,热的是官家含情的目光和炽热的怀抱……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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