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神荆】归魂

  宋神宗赵顼薨于元丰八年的一个春天,次年,春风又绿江南……

  史盲⚠️,ooc,内容虚构。

  

  ——

  元丰九年春,归隐江宁已久的王安石在钟山深处邂逅了一位衣衫褴褛,白发苍苍的方士,那人自称深谙仙家道法,可以凭借遗物召来故人魂魄。

  

  王安石平素不信鬼神之说,可是那一刻他动摇了,为了再次见到官家,他选择了相信。

  他将方士引入家中,取出金银珠宝赠予他,又从箱中取出一条宝光璀璨的玉带,那条玉抱带,是熙河战役全胜后,赵顼亲自赐予他的贴身之物。

  

  方士从袖中取出一枚符纸,轻轻摩挲玉带片刻后,将它焚烧成灰,倒入一碗清水中,又取出一根银针,刺破安石指尖,取下一滴鲜血滴入碗中,然后,他双手合十,对着瓷碗轻轻念起咒文。

  

  半晌之后,鲜血与灰烬已完全相融,方士站起身,取出一炷香递给王安石,告诉他,只要在瓷碗前点燃此香,便能召来故人魂魄,但是半个时辰后,此香便会熄灭,故人的魂魄亦会散去,说罢,便起身欲离去。


  王安石谢过方士,接过那一炷香,小心翼翼地点燃,微弱的火光亮起,烟雾迅速弥散开,在烟雾中,王安石看到了一个人。

  

  那人细长上挑的眼角,略带弧度的鼻梁,他很熟悉,可那人眼中的愁绪,眉心紧蹙的皱纹,发间间杂的银丝,他却并不熟悉。

  也是,距离上次相见,已经过去了好几载,流水一般的光阴,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和气质。

  

  想到这里,王安石难掩心中悲凉,对赵顼缓缓说起这一年发生的事。

  赵顼去世后,年幼的哲宗继位,太皇太后垂帘听政,引旧党,罢新法,青苗法、市易法、方田均税法……被陆续废除,新党亦遭驱逐打压,境况凄惨。

  

  赵顼听罢,低头垂泪,许久不言,半晌,方低声喟叹道:“爱卿所言之事,朕生前早有所料,可惜造化弄人,给了朕这么一副多病残躯,如今,朕已魂归九泉,又如何能干涉红尘中事……

  “往事已矣,朕已不想再提,如今,朕想与爱卿话话家常,说一些与朕有关的琐屑之事。”

  

  王安石忍住眸中泪水,轻声道:“好,陛下请说,臣听着……”

  

  赵顼敛去愁容,颔首轻笑,娓娓道来前尘往事。

  他谈起他年少时读过的书、玩过的游戏与做过的梦,谈起他扔掉的舞鞋,褪下的铠甲,偷偷藏起的《韩非子》和簪在鬓间的姚黄,谈起他召他越次奏对前夜的憧憬与忐忑,以及他罢相离去那日他的悲伤与惆怅,谈起母后的斥责与不解,谈起他喂他濒死的姐姐的那碗热粥……

  

  最后,他谈起两人共度的那几载岁月里,发生过的一些琐屑小事,一些微不足道却也弥足珍贵的回忆,例如李煜的诗词和某晚的月色,以及那晚,他真挚含蓄却未得到回应的表白……

  

  “那时,朕很喜欢李后主的诗词,送爱卿骑马离宫时随口吟了一句,爱卿为此还责备了朕。”赵顼笑道。

  

  王安石轻轻颔首,思绪伴着赵顼的话语停留至那日。

  

  -

  那日,赵顼邀王安石入宫商谈政事,并许他骑马入宫,王安石奉旨入宫后,才知道商谈政事不过是幌子,官家不过是想寻个人陪他游玩罢了,可是看着官家唇间璀璨笑意,王安石也不忍拒绝。

  

  不觉间,金乌沉落,暮色已至,王安石欲离去,兴致勃勃的赵顼却夺去引路内侍手中宫灯,熄灭了宫灯中燃起的烛火,调笑道:“归时休放烛光红,待踏马蹄清夜月。”

  

  王安石微蹙双眉,正声劝谏赵顼少读些李后主的诗词,莫被那旖旎缠绵的情绪所惑,沉浸于风花雪月,忘了黎民百姓社稷江山。

  

  听了此话,赵顼沉默半晌后,开口道:“爱卿,朕知错了,朕以后会戒除逸乐之心,以醇厚朴实为德,多读圣贤之书,少听靡靡之音。”

  

  王安石点点头: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,知错能改善莫大焉,官家有心改过,臣深感欣慰,愿陛下牢记今日之言,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,成为尧舜那样的明主。”

  

  见王安石神色稍缓,赵顼犹疑片刻,再次开口道:“可今夜的月色真的很美,能够与心悦之人共赏美景,共度良辰,朕很欢悦。

  “以后,不论经历多少悲欢离合,不论看过多少月圆月缺,朕都会记得今夜,记得今夜的月色,记得爱卿……爱卿是否也会记得朕呢?”

  

  听了此话,王安石心中一怔,猛然抬起头,却瞥见了一轮圆满无缺的明月,以及朦胧月色下举世无双的春夜美景——

  

  月色下,官家提着琉璃宫灯默然伫立,一袭鹅黄春衫淡雅柔和,样式略繁复质地却轻柔,若层层叠叠的花瓣。

  一双丹凤眼湿润明亮,眸中光辉璀璨清越,若月色穿过枝叶缝隙时,筛下的斑驳碎银。

  

  微风轻轻吹过,托起赵顼的衣袂,如托起一支夜色中摇曳的姚黄牡丹,他腰间环佩叮当作响,那玲珑剔透的碧玉,是点缀牡丹的翠色叶枝。

  

  心神摇曳间,王安石恍然想起李煜的词,想起赵顼曾说自己没有李后主的才华,作不出那样飘逸的诗词——

  李煜的诗词,只需轻轻吹一口气,那些字句便会化蝶飞去,拖曳着荧荧的羽翼,直上清都,回到它本该属于的地方。

  

  可赵顼无须深谙诗词歌赋,在他心中,官家本人便是清都客、天上人,是文人墨客笔下最优美的词赋,亦是他心中最美的词赋……

  

  当然,王安石不会对赵顼说出这样的话,他只是轻轻低首,避开赵顼的眼眸,沉声道:“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,请陛下见谅,陛下若无他事,恕臣告退。”

  

  赵顼的眼眸迅速黯淡下来,他沉默半晌后,终于轻轻点了点头。

  

  王安石俯身行告退礼,礼毕,便跨上马匹,轻轻扬鞭,踏着月色悄然离去。

  

  风划过耳畔,巍峨城郭、朱红宫阙迅速离王安石远去,那一抹鹅黄身影亦迅速远去,他似乎听到了赵顼的叹息,从城郭的那一头远远传来,或许,那只是风声,只是风吹过姚黄细碎花瓣时,发出的簌簌声响。

  

  后来,几孤风月,屡变星霜,身居江湖之远,不复庙堂之高,欲一揽清光一窥天颜却不可得,忆起当年之事,想起那抹身影,悔意如潮涌上心头。

  当时,他应该认真回答赵顼,告诉赵顼,他的心意。

  

  -

  不觉间,一炷香已燃去大半,王安石看着赵顼逐渐透明的魂魄,忍不住诉出心中所想:

  “世事无常,造化弄人,如今,臣与陛下阴阳两隔,可臣从未忘却陛下那日之言……

  “不论经历多少悲欢离合,不论看过多少月圆月缺,臣都会记得陛下,记得陛下的一言一行,一颦一笑,记得那夜的月色。

  “因为,臣对陛下,亦思慕已久……”

  

  微风吹过,火光闪动,哔剥作响,烟雾之中,赵顼眼眸闪烁,凝泪亦含笑:

  “爱卿此言当真?朕无尧舜之德,亦无周文王之才,幸得爱卿辅佐,勉强摆脱蒙昧,后来却又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。

  “爱卿真的会喜欢朕这样的人么?真的会喜欢朕这样昏聩无能,一无是处的人么?”

  

  王安石轻轻摇头:“陛下莫要妄自菲薄,臣喜欢陛下,不仅因为陛下支持臣,给予臣毫无保留的信任,更因为陛下,是个温暖的、善良的、值得倾慕的人。

  “臣喜欢陛下,喜欢陛下褪去冠冕后的纯真笑容,喜欢陛下华服之下的灵魂,喜欢与陛下日常相处时的点点滴滴……

  “如今,这世间已无值得留恋之事,臣不愿因循度日,虚度光阴,只想追随陛下而去,永远陪伴陛下左右……”

  

  赵顼敛去微薄笑意,摇了摇头,伸出手指,抚了抚安石的鬓角,又替他拭去面颊泪水,半晌方温言道:

  “爱卿不必如此,爱卿还有许多的岁月要度过,还有许多的月色要看,好好活着,就当是为了朕,替朕再多看一看这万里河山,好么?”

  

  听了此话,王安石心中略感宽慰,短暂的暖意过后,凄凉再次袭来。

  如今的他,是久久蒙尘失去光泽的珠玉、是因断弦而被弃置的古琴、是春日的残雪与腊梅、是秋日的残荷与枯蝶、是挡了道而被砍去的玉树,处处透露出不合时宜……

  又有几人,如赵顼一般,希望他好好活下去?

  

  于是他沉默着,没有回答赵顼的话语。

  

  沉默间,时光倏忽而过,不觉间,那炷香只余半寸,疾风速起,它加快了燃烧速度,王安石慌忙起身,欲关上窗棂,却发现那支香已然熄灭。

  

  赵顼的魂魄缓缓散去,归于沉寂,房间中,一种奇特的味道弥散开,那是灰烬与眼泪混合的气息,那种气息让他想到废弃的古庙、冰冷的石碑和焚尽野草的荒山。

  

  王安石沉默半晌方缓过神,举袖轻轻拭去眼角泪水,瞥眼看向窗外——

  此时已向季春,春意阑珊,雨疏风骤,残花满地,哪里还有半分月色?

  

  一阵疾风袭来,穿过薄杉,袭上心头,王安石关上窗,坐回桌前,剧烈地咳嗽起来,再次抬起头,目光触及铜镜,却瞥见镜中那人面容。

  

  镜中那人,着一袭灰色衣衫,如一只气息奄奄,濒临死亡的飞蛾,古旧衣袖若残破飞翅,随风轻颤。

  容颜憔悴枯槁,鬓角染满霜雪,三千烦恼丝杂乱似蓬,干枯难簪,眼眸沉郁冷冽,如多年不化的寒冰,眼下氤氲点点乌青,若掩住月光的乌云。

  嘴角衔了一抹血迹,那殷红的血色,在灰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,令人触目惊心。

 

  一切的一切,似乎都在预示着什么,王安石凝视镜中之人半晌,轻轻叹了口气,伸出手指捻了捻香灰,对着指尖上深灰的残痕低声道:

  “钟鸣漏尽,夜阑人散,臣亦大限将至,无剩几多岁月,臣很抱歉,臣恐怕要辜负陛下所托。”

  

  话语未尽,风云满楼,吹灭烛火,黢黑如死的夜色伸出细长柔软的双臂,轻轻环住王安石。

  被夜色抱住的那一刻,王安石阖上眼眸,笑着轻声道:“但是,臣也很宽慰,因为臣很快便能见到陛下了。”

  

  end.

  ——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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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23.02.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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